死生地(1/1)


  夭折的孩子实在太多了。有的时候就感觉像马驹儿骡驹儿生下来没有睁眼就离开这个世界一样。就像老母猪生了九个猪羔子,其中有两个是死胎一样。见惯了动物们的生即死,对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的夭折,乡人们仿佛铁石心肠一样。
  看着一个男子腊九寒冬里用红色包袱皮儿把死婴裹了,放在准备好的玉米秸堆上焚化,在雪地上留下了漆黑的印记,开了春雪化了,一场雨水冲刷了痕迹,春天菜园依然开犁,续种土豆。
  没过周岁夭折的孩子,连在宗谱上占一个位置的权利都没有。没过十二岁就夭折的孩子,暂时登不上宗谱。只有数着阳岁和阴岁加起来到了十二岁才把他的名字列在宗谱上。
  目睹着你的伙伴,从活蹦乱跳的他变成一个毫无知觉的它。是会对一个人的人生观产生突变性的影响的。水火无情,但是对农村的孩子来说,最大的隐患都是来源于水。当你和伙伴相约来到平塘游泳的时候,你的衣服还没有脱干净,脱利索。你的伙伴已经在水里挣扎的上下带着呼吸道黏腻水音的呼叫,慌乱伸出的手像春风里摇摆的枯枝。这个时候你对人生和世界会产生莫名的恐惧,腿是软的,头是晕的,思想是不能够集中的,连呼喊都感觉发不出声音。你只能眼睁睁与他告别,眼睁睁看着他与这个世界告别。多少年以后,忽然在哪个梦中他的面庞也会浮现在你的面前。或者诉说他还在水里的寂寞,为什么不把自己拽上岸?或者诉说自己在天空里飞累了,埋怨你不及时收线把他扯回地面,或者埋怨你,没有看好自己岸上裹压着石头的衣服,口袋里还有要去小卖店买瓜子的两毛钱呢?
  一个半大的姑娘或者半大的小子,离开这个世界,跟刚出生的婴儿离开这个世界,对家庭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我深刻的相信,人和人的感情都是在互动交流中慢慢产生的——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子女和父母,如果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沟通和交流——也就无法建立起感情的通道。情感往复运行,比脐带血脉畅通,更加能够让你理解感情传承。
  孩子出生是天大的事儿,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儿。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是哪位接生婆迎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只知道的是在自己家里的土炕上出生的。俺爷不借助任何仪器,在我出生前十天就准确判断了我的性别。人生的分水岭都是在不经意间到来的——按照生产队的规定,在国庆节前出生的,就有当年的口粮,跨过十月一日凌晨的门槛,领口粮就要顺延到下一年——所以爷爷在邻人们“生了么”的疑问当中,就坚定的毫不迟疑的说,生了,是个小子。我是十月二日来到这个世界,阴历九月初一。
  家乡的人都说,初一和十五出生的,都是趁着庙上开庙门,挤门缝跑出来的。这个寓言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只是我一直想知道,庙里关着的是恶灵还是菩萨?家乡人说十五、初一出生的命硬。可是作为新生儿的我,表现的却是体弱多病的一面。现代医学还没有走进乡村,乡人将不能够明确说出病因的所有病统统称为歪病。关于怎么治疗,则各有各的权威。循着这些奇怪的据说能够治疗大病的偏方,我尝到了猪的苦胆,狼的粪便——俺爸花一块钱贿赂饲养员,跑到动物园的狼山后面偷偷拾取的——虽然病病歪歪,但是依然在长,但是总是长的让爹妈心惊胆战。算命先生说我必须得认一门外戚干亲。于是我首先拜了房东头的榆树为干爹,后又拜了村西头的王姓人家主妇为干妈。干妈家的三个儿子于是成为了我的干哥。
  冬天太冷了。虽然毛衣、毛裤、棉衣、棉裤、棉帽子、耳包、棉巴掌,棉袜子,棉鞋,这些全部都裹在身上。但是处处透着风,漏着气。家里的木门窗,到处都是缝隙,针鼻大的洞,笸箩大的风,虽然在入冬以后就用腻子把窗玻璃和木窗缝隙又腻了一遍,但是仍然挡不住刺骨的寒风,从各个房屋的缝隙中不断的袭扰。
  秋天的时候庄稼收割了,树叶落光了,山野、田地、房屋,都在一片消杀之中,尤其下了雪,白茫茫一片,整个世界仿佛昏死过去一样。少时离死亡最近的两次经历,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悄悄的出现了。
  父亲小学没念完,包括识字都是后来自学的,加上长期在工厂里工作。我们家经常出现一些不是很完整的创新品。比如,面对这寒冷的冬季,父亲就学着城市的人一样,在卧室里面安上了暖气片,在灶台旁边垒了一个炉子,用这个炉子带动暖气片给卧室供热。炉子是烧煤的。灶间和卧室只有一个单身的玻璃木门,两次的危险都是一氧化碳中毒。
  那种感觉是人的一生没齿难忘。早晨不是在睡梦中醒来的,而是在恍恍惚惚、浑浑噩噩中苏醒,不敢睁眼,却能看到飘摇的黄纸、翻滚的黑云。天空是昏黄的,嘴巴里没有味道,耳朵里听不到声音。仿佛一只僵死的山鸡,在慢慢努力爬出死亡的草窠。被窝已经不温暖了,变得冰冷且轻,但是确实身体却很向往这种冰冷。胃在不断的痉挛,仿佛是一座急欲爆发的火山,奇怪的是岩浆是翻涌的寒冰。但那时是很奇怪的有一个执念——爬起来上学——这成为这一辈子当中最上进的时刻。觉得只要能到学校,自己就会好起来。俺爸俺妈肯定也是跟我一样的感觉——吓坏了——俺爸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开窗开门通风,那时候冷已经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人能不能继续在冷中活下去。有一种寒叫胆寒,这是发自五脏六腑由内而外的寒冷,成年以后都没有再体会出这样的感觉——彻骨的寒,不是最冷的寒,发自生命根源的五脏六腑里面,不断的浮透到肌肤表层的寒,正要结成冰晶,才是极寒。
  怎么从炕上爬起来,怎么穿的衣服,吃没吃过东西,现在我都完全没有记忆了,下一秒记忆的画面就是跌跌撞撞走在尘土飞扬的田格间,目标就是向学校的方向。
  寒风总是在随意间贯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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