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盒子（1/1）

　　这是一个强行聚焦聚焦的地方。用上钢筋混凝土，用了成千上万吨的各类材料，把亲情、理想、现实绑在了一起。
　　但这个地方又是那样的气若游丝。亲情、理想、现实都被反锁或者压在里面，经不起任何的考验，少一分钱就会咆哮，多一点声响都会爆发。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黑格尔的哲学、多少本诗经周易，都会被搅拌在这里，折戟沉沙、无法自拔。
　　你听，这里面发出的声音，像拐弯处等着慢行老太太点刹的公交，吱吱呀呀，强忍着努力，习惯再习惯。
　　你听，这里面困锁着的声音，像兴奋的主人给好友翻开相册，但下一页却是友人的对头。只好吞吞吐吐，无可奈何，狼狈之极。
　　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个压缩包。一个把你多年梦想和努力，甚至把你几代人的多年梦想和努力，压缩成的魔盒。
　　不，首先准确说是墨盒。
　　你用源发地的口音乡土，用汉字阿拉伯数字英文，还有涉及到的所有字符涂抹的墨迹所勾勒的快乐。喷漆在自己一分一钱一厘换得的墙壁之上。
　　你看，这是巧夺天工的壁纸，这是沁人心脾的大理石瓷砖。这是吊顶，这是地暖。还有种种管线，像你身体里滋养的婴儿。你要抚摸他/她的每一寸嫩而不破的肌肤。你又仿佛自己就是婴儿，躺在最亲人的怀抱里，惬意啊，适宜啊，生命恒久。
　　这就是自己的墨盒。
　　你可以静静的从这里透过窗户仰望夜空。没有斑马线上嘈杂的脚印，催促自己身不由己跟上，变频换轨转向。
　　你可以美美地写上一首刚从灵感里蹦蹦跳跳出来的诗。齿尖留痕满是鲜，侧耳倾听皆为仙。聊邀小我，焕发新我。正是时候。
　　但，接着是磨合。
　　磨合，低头且无奈。新我，小我，都变成无我。小我新我奈若何，维鹊有巢鸠居之。这个鸠啊，是头顶乱跳的顽童，日复一日乱心智。
　　这个鸠啊，是皴裂墙体里的黑水黄脓，时而突然扰心智。
　　磨合啊，头顶乱跳日日忍，自己蹑手蹑脚日日忍。磨合啊，黑水黄脓待邻治，自己发病漏水求人谅。真想如这鸠，从这窗棂跳将出去，掠过同样层层叠叠的盒子，掠过同样层层叠叠的墨盒，掠过同样层层叠叠的磨合。谦卑的人群家眷，隐忍的亲情邻里。窗台连着窗台，窗台叠着窗台。唯有窗台里的心思各抒己见，闪烁难辨。每个人都是哲学家，默念自己。每个人都是政治家，揣度自己。每个人都是军事家，战胜自己。每个人都是辩论家，割裂自己。
　　于是，百姓百心，磨合一处。纷纷赳赳，哺哺嗷嗷。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若我有哀，何来百爱？百爱有怠，谓之何哉！
　　这个鸠来了，从墨盒跳出，又一头钻进魔盒。它是啄开了这魔盒。厚重斑驳严实密封毫无缝隙，历史的尘埃记忆被一点点剥离。
　　不，是被它一点点啄开来。那个声音是你关上车门的声音。是你走进电梯轮毂挤压钢丝绳。是你用手指、用自己的脸开启的，啄开了、啄开了、啄开了。
　　一瞬间冷光微泄，如一捧清泉慢慢渗出，渐渐成了粘液人形，还带着一丝泥土香气。
　　等等，这个香气越发广大，在魔盒上空漫山遍野释放。有老人叫唤顽童，有婆媳高低对峙。有犬吠鸡鸣，有猪哼猫叫，有牛拗羊咩，有蛙跳蝉蜕。熟瓜藤蔓裂，老谷劈壳出，芦苇荡河漓，旧井漾月泠。香气四溢变成雾霾，伸手不见五指。到处是跳出屋舍的唾骂，来回刮着锅底的刺耳，白事绕着转经人群和旋律，踢踏无序来回的傻汉，被占了便宜嘤嘤哭泣的姑娘。然后旋律又变得更高了。同村同姓被点着名，扛起锄头，相互摩擦着。老迈理直气壮喊长辈，童音干净利索低声应。血脉穿过烟囱，往天上的云里拱，又伴着满天的雨水渗进瓦砾，沿着一道道痕迹，从屋檐滴下。有的滴进须发眉宇，有的灌进领口衣襟，有的倒进自己的门槛，有的泼进旁边的圈棚。和着牲口的泔水，农耕的汗水，铁器的锈水，污水尿水。天上地下的整个空间里，都是这样的香，这样的骚气，这样的屎尿味。像揭开的笼屉，热气翻滚，抢入鼻腔，直冲脑门。你不得不张大嘴，补充新鲜空气。到这时候，嘴也一并被堵住去处，只有睁大眼睛，撑开耳朵和头皮，任眼睛、肌肤被所有的热气熏烤。
　　你这时候才明白，你其实一直在魔盒里。那个光亮是挤进来的，历经千辛万苦挤到你身边，像一缕挤压薄荷油沥出的凉香，促使你尽快读遍所有的文字图画，然后扒开吸附在身上的所有亲情乡音，扒开这些根植在身上的藤壶藤蔓。快要窒息，乌云盖顶，是的，一团黑气重重从头顶里往下碾压。耳朵里除了嚣叫就是死寂。
　　所有的叫声都合成在一起，身不由己，不由自主。心悸、猝醒、梦魇，除了你自己叫不出声，所有的声音都在对着你的耳道冲锋厮杀，黑气震开你的心脉，没过你的视野，一切从黑变成了全白。记忆清零，碎片幻化，昨天和历史都被放逐了。那条乡间小路，那股老屋炊烟，都被修剪下指甲的泥垢，一起在荡漾着漂白粉的自来水冲刷下，奋不顾身涌入下水道，经过千万次的混合，变成魔鬼游弋地下。又经过化学洗涤，变成天使，回归到魔盒。揉成香露净化脸颊，融成茶盏沐浴心境，苦的药、酸的醋、溅的油、涂的漆、灌的酒、射的精，口水、唾液、哭泣、血肉、思考、交流、希望、魂魄……
　　魔盒开启，家门关闭。
　　你，是你自己了。